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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80章 消失的瓷器(五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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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80章 消失的瓷器(五)

秦放鶴和金暉來到前院,請古永安以市舶司的名義傳喚名單上各家的負責人。

古永安粗粗看了名單,發現足有十多家之多,都是有名有姓的民間海商。

他也不敢問緣由,只是立刻點齊人馬,分發手令和路引公文,又對秦放鶴解釋說:“這上面各家船隊多已出海,掌櫃的現身在何處,下官也不敢作保,必然有快有慢……”

從南直隸市舶司出海的未必都是本地船隊,北到北直隸,南至江浙,西起雲貴,未必沒人摻一腳。如今大事已畢,好些負責人都陸續返回自家,散到天南海北,快則當日,慢則一兩月,實在無法保證。

秦放鶴明白他的顧慮,“提舉寬心,我非那等不通情理之人,只要市舶司上下全力配合,無論結果如何,都與你無幹。陛下那頭,自有本官一力承擔。”

古永安拱手示意,“多謝體恤。”

通情達理就好,通情達理就好啊!

稍後手令和公文準備好,秦放鶴挨著看了,又將從京城帶來的侍衛每組一個編進去,讓他們隨時註意傳令人的動向。

“還有,去傳令時,看與之對接的是哪個,神色舉止有無異常。若借口更衣或收拾行囊,哪怕他們去如廁,你也要跟著!眼睛一刻不許離開!期間凡有異常,悉數記錄在案,如實來報。”

市舶司上下,如今秦放鶴就只相信一個古永安,哪怕這些去傳喚的人,裏面或許就夾雜著誰的眼線。

眾人領命而去。

自始至終,金暉都在一旁靜靜地看著,心情有些微妙。

算來,這還是他第一次親眼看秦放鶴發號施令,不得不承認確實部署周密,許多自己沒想到的細節,對方都想到了……

“是否太過謹慎了?”他問。

這麽一來,他們身邊可就完全沒朝廷的人了!

“不會,”秦放鶴道,“之前各方之所以沒動靜,皆因保密之故,如今消息散出去,心裏有鬼的,就不可能完全沒有波動。”

只要古永安在,他們不出市舶司大門就不會有危險。

他看著那些傳令官沿市舶司中軸線快速離去,穿過一道又一道門廊,最終在盡頭的大門口散開,“若有膽小的,保不齊這一詐就會露出首尾。”

堂堂正正做買賣的,被突然傳喚第一反應是懵,是惶恐,但心裏有鬼的,則可能慌、怕,本能地想要銷毀證據。

金暉點點頭,沒有繼續追問,只是看著那份清單,微微蹙眉。

僅南直隸市舶司轄下就有如此多的民間海商,可見貿易興盛,若果然有人偷稅漏稅,該是何等天文數字!

“自古士農工商,絕不可逾越。”金暉低聲道,“商人貪心不足,照這個勢頭下去,若不加遏制,必生禍亂……”

海貿的利潤太大了,大到連他看了都覺膽戰心驚,若一個國家的經濟命脈被商人把控……他不敢想會是何種慘狀。

“是啊,凡事過猶不及。”生產力和糧食產量跟上之前,無限縱容商業發展只會帶來滅頂之災,秦放鶴難得沒跟他唱反調,去旁邊山水靠背椅子上坐下,斟茶來吃,“所以朝廷嚴格把控公憑數量,如今各大船廠也在減少民間訂單。就拿今年來說,各處海船全部充公,一艘都沒外流。”

沒了船,沒了出海公文,這些海商就翻不了天。

至少在工研所和農研所搞出實打實的成績之前,這個現狀絕不會改變。

金暉聽了,一言不發去他旁邊的位置坐下,盯著光亮的地磚看了半晌,忽道:“福建船廠一案……發得好。”

秦放鶴挑挑眉毛,驚訝的表情稍顯誇張,“你確實跟以前有點不同了。”

金暉不怒反笑,“怎麽,我便是那等全無家國大義的小人麽?”

秦放鶴嘖了聲,“我可沒這麽說啊。”

金暉冷哼一聲。

你確實沒說,可臉上分明都寫了!

正如古永安所言,各家船隊負責人的住處不一,最快的當晚就過來了。

秦放鶴命他將船上貨物來源一一說明,當時是市舶司哪幾位官員核查的,誰發給的公憑,誰簽收的稅,雙方當面確認了。

書記官記錄在案,吹幹墨跡後先給秦放鶴看過。

秦放鶴核對無誤,讓經手的官員和那名商人簽字、按手印,“再去請這幾家窯廠、布莊、茶園的掌櫃過來核對。”

大祿燒瓷技術發達,民間窯廠遍地開花,大部分產品同質化很嚴重,可能同一款青白瓷瓶,就有十多家窯廠燒,總不能這邊說什麽就信什麽。

然後那位海商腦門子上的汗就下來了,幹笑道:“這,進貨票據都在,還能有假不成?這就不必了吧?”

督審的金暉冷笑道:“是真是假,你說了不算,若果然冤枉,自有欽差大人親自與你賠罪認錯!你怕什麽!”

秦放鶴:“……”

你還真是狗嘴裏吐不出象牙。

和著欽差只我一人怎滴?

於是當夜四更天,古永安再次被拉起來批條子,市舶司的人連夜開城門,去城外拉了那家瓷窯的掌櫃的來。

原本睡眼惺忪的掌櫃的帶著這兩年的票據和帳本過來,一看這個陣仗,瞬間清醒。

問明白首尾後大呼冤枉,“大人明鑒,別說今年,就是去年、前年,小人都沒跟這家販過買賣呀!”

可別是哪裏來的貨出了岔子,惹了官司吧?

這屎盆子可不能接!

窯廠掌櫃的忙不疊親自去開了賬本箱子,往手指上舔了唾沫,麻溜兒翻開與秦放鶴看,“大人請看,小人家的窯廠是父親輩上才開的,每年所產有限,日常多供應本地醬菜鋪子,偶有零售,都在這裏了,哪裏還有餘力供應海貿呢?”

說句不好聽的,但凡還能跟海商搭上關系,今兒晚上就犯不著他親自來,早有管事頂包啦!

秦放鶴招呼金暉過來看冊子,金暉懶得看,“你看了便罷。”

秦放鶴嘖了聲,沒好氣道:“你懂個屁,誰還真稀罕你看吶,這叫規矩,規矩!”

大祿律法明文規定,在確認有罪之前,凡審訊者,皆需二人及以上同時在場,證據也需所有人過目。

金暉被他罵得胸口一堵,只好拿了來看,又在書記員那裏簽了自己的名諱。

一擡頭,發現那瓷窯掌櫃的正咕嚕著眼睛,滿面好奇地瞅。

這兩位大人咋瞧著還尿不到一個壺裏呢?

金暉當場遷怒,“看甚!”

老爺的樂子也是你能看的?

掌櫃的瞬間低頭,“小人該死。”

秦放鶴嗤笑出聲,又命人叫了一開始那個船隊掌櫃的,姓賈的老板過來,兩邊一對,後者就霜打茄子似的蔫兒了。

秦放鶴問他到底從哪裏進的貨,又為何要撒謊,他支吾著不說,顯然還是心存僥幸。

秦放鶴也不慣著,只對瓷窯人道:“你必然知道,南直隸乃至江南一帶那些窯廠會產這些東西。”

後半句雖是對他講,卻又斜睨著賈老板,“你只管說,說了,算你大功一件。”

那瓷窯人一聽,來了勁,張嘴就要接,誰知那邊海商賈老板卻搶道:“小人說,小人說!”

若果然牽扯到大官司,這會兒他配合些,了不起就是交點銀子罷了,若負隅頑抗,保不齊會怎樣呢。

難得一點戴罪立功的機會,可不能給旁人搶了去!

金暉見了,譏諷道:“賤骨頭。”

白給時不要,有人搶了,就成了好的!

那瓷窯掌櫃的見了,也是來氣,指著他的鼻子罵道:“狗東西,你無辜汙我清白的事又怎麽說呢?”

說著,就往他面上啐了一口。

賈老板面紅耳赤,無可辯駁。

秦放鶴笑瞇瞇安撫那瓷窯掌櫃的,“不打緊,你只管聽,聽他是否老實,若能揪出蛛絲馬跡,也記你一功。”

掌櫃的一聽,又來了勁,“哎!”

金暉似笑非笑看著,呵呵。

瞧瞧,這就是秦子歸,借刀殺人、借力打力這一套,玩兒得最熟了。

賈老板原本還想著動歪腦筋,琢磨著能不能把自己摘出去,一聽這個,只好放棄,老實交代道:“原本小人的船隊小,在長江上跑了幾年,各項苛捐雜稅壓著,總是出多進少,沒個盼頭。眼見朝廷開海,旁人都發了財,索性也發了狠,想著豁出去往外跑一趟。若成了,自是老天庇佑;若不成,合該是命裏不帶財,日後便賣了家當回鄉種地去!乃是同兄弟幾個合夥湊份子才拼起來一條海船,冒死跑了一趟後,也是運氣好,才發了點小財,又添了兩艘……”

書記員在那邊奮筆疾書,秦放鶴就抽空插嘴,“呦,都能添兩艘三千五百料的海船了,也算小財?”

遠洋海船不同於近海船舶,要想經得起風浪,賺得著利潤,三千料是基礎。

據秦放鶴所知,算上各方面的費用、稅款和出海公憑文書,大祿朝一艘三千料的海船就得十萬兩往上的本錢,再加上數百名水手的工錢、貨物本錢,兩艘三千五百料的,可能就得準備三十萬兩。

而此人不過南直隸海商隊伍的中底層,竟也能在短短一年內聚攏如此身家,可見海貿之暴利!

那海商聽了,也不禁面有得色,脫口而出,“僥幸僥幸……”

剩下的場面話,都被金暉的黑臉逼回去了。

早幾年海上管得還沒這麽嚴格,所有人都在玩兒命,什麽要命的東西也敢帶,所以賺得多,但凡出海活著回來的,都發達了。

如今就不行了。

不過現在單論利潤雖然比之前薄了,可架不住開放的國家多了,買賣也大了,依舊是暴利,區別只在以前一條船能賺十萬兩,現在只好八萬兩。

“……聽說本國瓷器在西洋價比黃金,小人也想做些買賣,可一來船舶太小,所容有限,往來南洋也就罷了,這西洋,沒個有經驗的好向導好掌舵的,加錢都沒人敢跑;二來朝廷每年發放的西洋公憑都是有限的,似小人這等小門小戶的,也搶不上……”

三千五百料的海船跑南洋綽綽有餘,可若想往西洋去,那是真玩兒命。

據他交代,他名下船隊大多往來南洋諸國,以瓷器、糖茶等物換取香料和寶石。

因南洋多島國,常有西洋船隊在此中轉,運氣好的話,等上幾個月,也能跟西洋船隊直接交易,賺得不少。

“本地成規模的瓷窯大多都只跟老主顧交易大宗的,似小人這等,連口湯也喝不上。若要往別處買去,本錢又高了些……”賈老板眉頭微皺,略回憶了少許,“大概是前年?對,就是前年,那年還下雪了!忽然有個人找上門來,說手裏有一批好瓷器,原本是大船隊預定的,結果又忽然不要了,問小人能不能吃得下……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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